笑傲江湖1990

快意恩仇，策马江湖，独孤九剑，东方不败。
金庸笔下最洒脱不羁的莫过于令狐冲了。
小时候看笑傲，就无数次的幻想那一片武侠世界。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说哭就哭，当笑就笑。
独孤九剑，后发而先至，无招无式，无欲无求，到头来只求一败。高手到底有多寂寞？
笑傲江湖，一箫一琴，世间无双，天下难闻。
从来没想过有过一首曲子，能还原出原著里这一曲绝世的“笑傲江湖”
直到这一曲“沧海一声笑”。
第一次听，未必觉得就是书里之曲，反复听下来，简直就是唱尽江湖唱尽人生，不由得拍案而起，真是当浮人生一大白。
一个电影，能拍出心中的江湖，能听到心中的笑傲江湖之曲，足矣！

新武侠电影的一座高山，之前的武侠片可完全不是这么拍的。
一部能将武打动作拍得这么唯美而豪气干云，增加了原著里没有的明代背景，包括后来的林青霞版的东方不败，以及那首《沧海一声笑》，这都是武侠电影的神奇之笔。
叙事流畅清晰、节奏明快、急推急拉的运动镜头、演员个个性格鲜明。胡金铨的“端”和徐克的“邪”结合得十分完美。
我想象不出哪部武侠电影能超过他，包括后来的《卧虎藏龙》。

       小时候，看所有金庸小说，最喜欢的人物就是令狐冲。外在风流潇洒不羁，可内在又正直善良有责任感，该站出来的时候总能站出来。但当时徐克版《笑傲江湖》没敢看完，那种夸张变形的影调和大肆渲染的血腥场面超过了我的承受力。

    最近，看到胡金铨的《笑傲江湖》一张手绘分镜头图，突然想回味这部电影，再加上有许冠杰，就津津有味的看下去了。《笑傲江湖》是胡金铨的晚年代表作，也是徐克的巅峰。妖魔化的东厂太监，片头如古画刻章的字幕，浸润道家色彩的看破红尘俗世归隐自然的主旨，片中人时不时的哲言，都是胡金铨的一贯的主题和风格。但是浓墨重彩的凌厉的剪辑，变形的摄影角度，夸张的场面想象力，符合当代青年人口味的视听刺激，又是徐克的特色。胡金铨厚重的文化底蕴加上徐克凌厉的形式美学，怪不得使之成为改变金庸小说最成功的武侠电影。

    片中动作元素和喜剧元素融合的丝丝入扣，丝毫不见生硬。几个场面令人拍案叫绝：一、令狐冲初到林家，耍了一套华山剑法，吟诗作对好不畅快，却让周围人捏了一把冷汗。继承了80年代香港动作喜剧的动作场面无厘头的传统，并成功使之武侠化，意趣盎然。李安《卧虎藏龙》中章子怡那段能明显看出其影响。二、曲洋和刘正风的死处理得有些仓促，但是他俩和令狐冲在船舱弹琴高唱《沧海一声笑》以及最后汪洋中熊熊燃烧的一条船，使整个场面具有震撼人心的美。三、岳不群想从令狐冲口中套出林镇南的口讯，两人用华山派的教规斗法，以子之矛还子之盾，搞笑轻轻松松不落窠臼，却从内部解构了貌似森严的教规，显示出其荒谬性。四、欧阳全在令狐冲的酒里下毒，正好碰上岳灵珊来为人生大事求助，有毒的酒杯被令狐冲、岳灵珊、小师弟三人夺来夺去，巧妙利用小道具搞笑，搞笑之余又把悬念做到了极致，到底谁会喝到这杯酒？在东方武侠片里面竟然出现了希区柯克式悬念。五、任盈盈为令狐冲逼出毒盅，正好碰上左冷蝉来追杀。在草丛中她一边飞着为令狐冲逼毒，一边痛骂还击左冷蝉。飞天遁地的写意做到极点，酣畅淋漓，这一桥断被日后武侠片百般模仿。

    但是，不得不说，《笑傲江湖》里对苗区苗人作了太过夸张的妖魔化处理，固然是徐克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所致，但却带有了另一种意义的“后殖民主义”色彩。特写的毒盅，蓝凤凰浑身上下藏着的毒蛇，苗人模仿毒蛇的奇怪武功招式，蓝凤凰口哨招来的漫天毒蜂，更夸张的是，他们说的竟然是略带四川和云贵腔的国语。我不想把这种导演构思作过度阐释，硬去和“九七”背景相联系；暂时，理解为徐克的一贯想象力和商业考量，但是，太过头了。这种奇观展示使苗人群落的潇洒尽兴和顺乎自然的天性消失殆尽，真的愈发像一个邪教了。

    许冠杰在此片中的表演可圈可点。以前看他和许冠文合作的电影，他的风头被大哥许冠文完全压过，只剩一幅皮囊；后来他去演《最佳拍档》，仍是单一扁平的类型人物，花花公子加拳脚英雄；包括他其他的一些电影如《全家福》《打工皇帝》，都是丝毫不见演技，只有类型人物的符号。令得我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帅气的老好人，并无多少艺术天赋在，和张国荣颠倒众生的异秉天赋相比，他成功完全是因为曲折生活经历和教育背景，加上时势造英雄。可是，在《笑傲江湖》里面，他的演技得到突破，成功把豪迈的江湖之气和玩世不恭的市井之气融为一体，也许他就是为这个角色而生的，他原本公式化的搞笑表情和表演方式竟然如此贴和令狐冲。他坐在蓝凤凰头上弹琴高唱“窗前明月光”那一段，以及他学风清扬抓住师弟们的裤腰带救人，一边口中兴奋得呜哇乱叫的那一段，都让人感觉“这才是令狐冲”，孩子气和责任感并重，潇洒和稳重并存的令狐冲。

   《沧海一声笑》，这部电影助力了此片的成功，并一举成千古绝唱。果然，一切艺术的最高境界在于返璞归真。回归到最简单的“宫商角徵羽”，配上意境贴合杨慎《临江仙》的歌词，全中乐合奏，配乐填词无一不渗透着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最初版本是黄沾、罗大佑和许冠杰合唱，三人音域上甚是配合，黄沾一泻千里的豪气，罗大佑洞悉世事的沧桑，许冠杰“二十锒铛岁”的潇洒（虽说他本人早已不是二十锒铛岁），成功把这首歌演绎的既雄浑壮阔又意气风发，就算脱离电影仍熠熠生辉。这首歌是香港的江湖梦，又何尝不是全部华人的江湖梦？在此，又要怀念一下黄沾了。我个人总感觉“香江四大才子”时代的香港才有真正的、理想中的香港味道，那种脱离一切政治窠臼和命运束缚的畅快淋漓，面对南海的潮起潮落、云蒸霞蔚，在这偏安一隅的小岛上，领悟到世界不过如此，人生也不过如此，何不尽兴而来，兴尽而去？

最近复习中国电影史,看那些早年的片名看到吐血的地步,于是跑到图书馆借了一本八卦性质浓厚的书,书名就引人暇思——江湖外史之港片残卷.

看多了放在台面上冠冕堂皇的东西,偶尔来点尔东升与王晶的恩怨,徐克和吴宇森的决裂之类的花边新闻倒也颇有趣,玉树临风乘以二的年轻时的狄龙和姜大卫行同陌路倒真是可惜了，从圈外看过去，娱乐界里的是非永远是一片平静下波谲云诡的样子。

从网上买了《笑傲江湖》，便宜的不行，不是有让人惊为天人的林青霞登场，东方不败成为主角的那部，而是许冠杰尽显老态，叶童演岳灵珊的那部，犹豫了好久，却终于没有看，想到这部电影背后的故事，总觉得有某种不祥的意味，牵涉到六个名导，最令人唏嘘的部分却一定是胡金铨的退出，江湖从此消失了这名老人的传闻，后来只留下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的歌声，然而那歌声也不是属于他的，多叱咤风云的人物也不过成了时光里的一道落寞背影而已，今天，多么希望能够看到他当年写意的作品，还有热血的张彻，奇丽的楚原，可是当真的拥有那些光影时，似乎又会在第一时间丧失去证明的勇气。

唯回忆里，鲜衣怒马，琴剑江湖，英雄不老。

 

又及，喜欢过的就是喜欢过的，多大的雨水都无法洗去痕迹。

呵呵，其实有点可怜。

90年《笑傲江湖》的诞生就是一部江湖纷争了，颇有争做五岳剑派掌门的味道。这部电影造成徐克和胡金铨闹翻，最后挂名的导演有四五人之多，编剧和演员也一再更换。胡金铨在台湾拍摄的部分几乎被徐克全部推翻重拍，电影到处可见赶工的痕迹（尤其弹琴、打斗情节，简直惨不忍睹，因此给两星），成了一流的框架，不入流的细节。据说最后电影中留下的胡金铨拍摄的镜头只有十几个，每个镜头几秒钟。

90年《笑傲江湖》的剧情框架是我认为最得原著精髓的。令狐冲洒脱随性，左冷禅仗势欺人，岳不群阴险狡诈，甚至算计自己女儿和华山弟子，都和原著十分一致，小师妹也一如原著中的白痴。东厂的加入其实得原著之神。原著中的日月神教是江湖组织，难以让人相信只手遮天到哪里去，而东厂有朝廷做依靠则大不一样。原著中的争《葵花宝典》、五岳剑派掌门、武林盟主其实没有说透，政治斗争争的是生杀予夺的权力，这被电影中的东厂很好地诠释。

比较90年《笑傲江湖》和92年《东方不败》就能发现，胡金铨骨子里是北方人气质。胡金铨的东西里有一种燕赵之地雄浑大气的格局和北京人淡看成败兴亡的气质，所以论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港人是拍不过胡金铨的。92年《东方不败》是内心纠结、江湖恩怨乃至小儿女情长的节奏，难以解释东方不败既然武功独步天下又有做皇帝的野心为什么还看上令狐冲（虽然观众看到林青霞的颜往往忘了这个问题），在三个女人间拿不定注意的令狐冲也硬生生一秒钟变张无忌。仅有的一点政治讽刺，也全赖原著片段所赐。90年《笑傲江湖》远远超过92年《东方不败》的信息量，《笑傲江湖》是胡金铨拿手的几方势力相峙、互相试探勾心斗角的格局，特别是东厂内部古公公和欧阳全相争，很妙。日月神教的人物和戏份最薄弱，可能其中胡金铨的手笔不多。难说胡金铨的雄浑和徐克的旖旎哪个更好，但我作为北京出生长大的人（虽然有南方血统），还是更偏好北方格局的。

作为胡金铨脑残粉，在电影中寻找胡金铨的遗迹。片头太监刺绣的镜头，布景十分精良，和后面的粗制滥造差别很大，应该是胡金铨在台北拍的。无辜太监被杀，血溅刺绣蝶恋花，和《大轮回》中被杀的刺客血溅窗户纸很相似。这个被杀的太监是全片丧命的第一个人物，血溅刺绣奠定了血雨腥风的基调，开篇于大内宫殿也奠定了政治斗争的格局。片头以后紧接着东厂番子在栈道行走的镜头，取景和胡金铨其他电影颇相似，应当是胡金铨在台湾的风景区拍摄的。

林家染坊，封闭空间，林家人严阵以待，和胡金铨电影的客栈戏极相似。染坊内前几个镜头中，林家弟子的服饰质地讲究得多（服饰质地可见赶工痕迹非常明显），而且前几个镜头明明电闪雷鸣，风雨欲作（又是胡金铨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同一场景的其他镜头却不见雷电风雨，极可能不是一次拍摄的。令狐冲在染坊耍华山剑法一段，漂亮至极，从《龙门客栈》中斩断烛火发展而来。令狐冲和林震南试招，也是胡金铨的常见桥段。无论这一段是谁的镜头，都可见胡金铨的很大影响。可惜除了这一段以外，全片所有动作场面都是粗制滥造。

几个惊鸿一瞥的镜头以后，就没有明显属于胡金铨的镜头了。但私以为有些台词在徐克的其他电影中没见过，大约是胡金铨班子的手笔。

左冷禅仗着东厂权势行凶，追缉刘正风和曲洋：“我有朝廷驾贴，谁挡我的路就是造反。不要以为你们这里人多，对我们朝廷来说，你们只是极少数极少数人。”虽说是政治寓言，但是这样露骨也大丈夫么。不过仔细想想，狗仗人势的狗咬人最凶，也痛彻人心。

欧阳全：“姓左的不合用。我们当初用他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却拿着我们的驾贴四处张扬。为了以防万一，要不要把他给了了。”古公公：“你这个人倒也挺实际。收养这条狗可不容易，你要把他给宰了，将来谁替我们在门口吓唬人呢。”权势对走狗的态度，赞。

风清扬：“又多了一批剑下亡魂。大家都是皮毛骨肉血，何必把天下搞得如此之乱呢。”
“皮毛骨肉血”一句大赞，大约只有胡金铨能说到这个点儿上。有一次老师讲解拆招，一个美国交换学生看了一招之后张口结舌，说"It's UGLY. I mean, it's BEAUTIFUL, but also UGLY."老师问是什么意思，我说是“很厉害也很暴力”。其实那招使出来最多废一条小臂，算是相当不暴力的了。人命脆弱，练武的人比其他人更有体会。大多数人拍武侠，只能看到"beautiful", 只有胡金铨能看到"ugly", 所以胡金铨总是讲心性，讲慈悲。比如书生顾省斋排兵布阵，全歼奸佞，报了忠良的大仇，正在大快人心的时候，一低头看到满地尸首，惊惶失色，接着就是一队和尚来收尸的镜头。
所以我对暴力美学始终接受不能。乃知兵者是凶器，暴力的使用必须有与之相称的内容。

古公公要收岳不群做走狗，岳不群不肯，古公公：“混账！你不肯做，就是对朝廷不满，想造反哪。你现在是流水不安呢，还是高山不动呢？......以后你做我的部属，不按我的话办事，对我不忠，就是叛国，要砍头的。”岳不群被古公公收服，立刻就要杀了弟子陆大有、令狐冲保全自己，并且让其他弟子动手。陆大有表示“为华山派牺牲虽死犹荣”，被令狐冲拦下，“别这么笨，不能乱牺牲的。”众弟子不想对陆大有、令狐冲动手，岳不群表示要废了所有弟子：“华山那么多弟子，废了你们又算得了什么！”之后岳不群和古公公抢《葵花宝典》，岳不群将自己弟子推向东厂番子送死，被令狐冲一个个拉回来，“留住性命，保住华山，溜！”这一段剧情瞬息万变，对政治斗争的把握超越原著，精彩至极。

古公公：“令狐冲，刚才你唱的歌（《沧海一声笑》）很好笑，你认为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笑吗？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笑的，笑错了会没命的。”其实比起华山派说的“最可笑的人是古公公”，我倒更喜欢古公公的这句话。“笑错了会没命的”，让人不寒而栗。如果相信什么都可以笑，实在图样图森破了。

胡金铨作品很少，电影多是试验性的，试验成功、某一方面到了极致，就不再拍同一类型的电影了。比如《迎春阁风波》是谍报战的极致，《忠烈图》是打斗场面与侠义精神的极致，《山中传奇》是山水的极致，《画皮》是刺世的极致。《笑傲江湖》如果能按照胡金铨的意思拍，大约可以成为政治斗争的极致了。然而胡金铨古典踏实、巨细靡遗的风格，实在不合时宜，在90年代不可能继续笑下去了。徐克曾经风光无限，然而最近十几年来没有口碑巨作问世，也没有笑到最后。沧海笑，纷纷世上潮，潮起潮落一波接一波的事情，又有谁能笑到最后呢？现实不是小说，没有贵人任盈盈相助，令狐冲不可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