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历程

去年4月美国上映了一部《天路历程》的动画电影，改编自英国清教徒约翰·班扬的同名寓言体小说，不管“史上第二畅销书”的说法是否足够准确，其在英语世界乃至世界文坛的地位和影响是毋庸置疑的。

1978年曾出过一个同名动画短片（以下称78版），内容简单精炼，但比较忠于原作，除少数几个以人物对话为主的场景之外基本全部囊括在内了（在福音影视网都可以找到）。

去年新上映的动画电影时长不到两小时，舍弃了不少原著中的场景。如果简单按照场景数来计算，包含了十五个场景的内容，全书共二十三个场景（参考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陈刚译本的划分），每个具体的场景又作了不同程度的改编。其中有些改编很出彩，但也有个别部分有待商榷，下面按照电影中的时间顺序依次列举几处。

小说里的开篇，作者在梦中看到一个人在家门口读一本书，背上背着重负。因为从书中他了解到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将来的悲惨结局，自己和家人也将在烈火中被烧死，除非提前逃离出去，可是他不知道可以逃往哪里。这念头和重负天天折磨着他的心绪，而家人和邻友非但不理解，反而视其为“痴人”。终于有一天当他在田野照常看书，心中哀伤，无助呐喊的时候一位叫“传道者”的人前来为他指明了逃离审判的方向，于是从此踏上了去往“天城”的道路。

电影对这个开篇作了更丰富的演绎。一座曾经未被咒诅的古老城市如今被鬼王亚玻伦控制，精明的统治者——牠的后裔和喽啰——除了让城里人无休止地轮班工作外，还谎称假如越过城墙到边界以外就只有死路一条。但一天意外发生了，有个人失踪去了边界外，在他的住处发现了满墙的手稿，原来他一直在按照一本书的指引探寻边界以外的世界真相。主人公“基督徒”出于好奇偷偷保存了他的书，从书中他了解到这个城市的起源、城里人的罪恶以及将要来的审判。强烈的不安和想要追求某种陌生的慈爱与公义的心越来越成为他的重担，并终于驱使他不顾家人朋友的反对来到了通往外界的禁地入口。为了稳定人心，统治者散播谣言说他遭遇不测，但他的离开，还是在城里引起了一些骚动和议论。

这个开场既合理也很有深意，编剧可能借用了班扬另一作品《灵魂城圣战》中魔鬼用谎言和欺骗攫取了“全能王”对“灵魂城”的统治权，并用虚谎层层把守城池的场景。统治者把群众的眼目成功引向眼下暂存的、物质的目标，使人无暇思考永恒和灵魂的问题，同时编织了一套谎言的网罗防御真相的入侵，任何探寻真相和意义的头脑都被视为污染源而实施隔离或封杀，恰如路易斯在《银椅》中描写瑞廉王子被女巫困在地下黑暗世界的情形，也许能帮助我们更直观体会这个魔幻般开篇的深刻意味。

离开将亡城遇到的第一个障碍是灰心沼，在“帮助”的帮助下基督徒得以顺利通过，离开时，“帮助”提醒他：不要忘记，各种不同形式的帮助不会离你太远的。这句是编剧加进去的，也很符合信仰的实际，即当我们心中迫切想要寻求认识真理的时候，身边常常并不缺少帮助。不过我们仍要小心提防与分辨一些明显相反的声音。基督徒从传道者那里得到指示要去窄门，不久后遇到了“世智先生”，他告诉基督徒要放弃那不切实际的方法而到另一个地方去寻找帮助，于是基督徒听从他的指示转而去了一座山：西奈山。是上帝向以色列人颁布诫命的地方，因此通常也用西奈山代表上帝的律法。世智先生帮助基督徒卸下重担的方式是让他遵行全部的律法，然后可以除去重担。

影片对西奈山的展现很有新意，整座山是一个有着半个身子的男人，脾气暴戾苛刻，满山伫立的路牌使其看上去俨然一个坟场，编剧应该是要表达面对道德律法人是没有指望的，因为没有人可以达到律法的要求。这一形象看起来很像《基督教要义》中对律法的一段描述：“律法可怕的威胁随时有可能临到每一个人，它们环绕在我们身边，并且恶毒地追赶我们，所以我们对律法所能期待的只有随时的灭亡”。但如果研读加尔文所写这段话的文脉，会发现他是在讲律法能够教导人完全的、无可推诿的义，而律法叫人绝望的原由在于人丧失了顺服的能力。所以影片中对律法这一形象的呈现并不十分准确。迎合了因律法显明罪并定人有罪，以致人心厌恶、惧怕、逃避律法的心态，但与律法本身的形象和功用并不相符。

律法最初的颁布有一个积极的初衷，就是教导百姓过正确的生活，事实上，律法所要求的完美彰显出上帝绝对的公义和圣洁；另外，律法本身是包含应许的——若有人能够完全活出律法的生活，就可以在上帝面前被称为义——但因为人堕落失去了遵守律法的能力，所以当罪人仰望律法的时候就只有灰心绝望，不仅跟应许无份，反而更被证明有罪。班扬原著中世智先生指示基督徒去德行村找一位叫“守法”的绅士帮忙，这位绅士公正而享有盛名，但要想去德行村就必须先翻越险峻陡峭、冒着火的西奈山，而这对基督徒来说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这一描写与圣经的教导就更贴切。

在78版的动画短片中，当基督徒刚刚靠近那座山立刻有火焰喷出来，他恐惧战兢根本无法继续往前。这一细节源自圣经记述上帝颁布诫命时候的情景，“西奈全山冒烟，因为耶和华在火中降于山上，山的烟气上腾，如烧窑一般，遍山大大地震动。”（出埃及记19:18）圣经中，上帝多次用火这一形象显示自己的圣洁、威严和荣耀，这个改编就更强烈彰显出完美圣洁的律法和罪人污秽本性之间的张力。

在传道者的帮助下，基督徒离开西奈山重新踏上了正途，并最终从窄门来到艰难山下。此处是影片中一个小高潮，基督徒的重担在这里因遇到十字架而被卸下，正式开启了一个全新意义上的征程。当基督徒站在十架下高呼“我得到释放了，我自由了”的同时，远处鬼王宫殿顶上的玻璃被震碎而掉落。这一改编生动诠释了一个事实：对每一个基督徒而言，认信基督为主的那一时刻就意味着一场“政变”在我们身上发生，撒旦和罪的权势被破碎和挪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统治君王基督。

有必要补充一下，电影中主人公基督徒来到十架下之前已经对自己的罪性有深刻的体认，一个人认识到自己是个罪人且无法依靠自己找到解决途径，这通常是上帝带领罪人认识祂的开始。78版的动画片在这里作了与此相关的改编：当基督徒抬头看到十架时，他想起自己曾多次在书卷上读到基督甘心为罪人流血受死。而此刻，他看到是自己的罪把基督钉在那里，便深深悔悟向上帝认罪并寻求祂饶恕，当他跪下来祷告的时候，背上的重担就松开掉落了。

虽然班扬在这里没有明显强调这一点，但纵观全书不难看到他对此的认同。事实上，在小说的第二十章，他明确写道“上帝在人身上做工，首先用对罪的觉悟来改变罪人”。而且在《灵魂城圣战中》，当“以马内利”君王打败魔鬼之后并没有马上占领灵魂城，而是退回到城外的军营里，班扬用一整章的笔墨描写人们心里的忐忑和变化，先后三次派人送信给君王，为要请求祂饶恕先前的冒犯和抵挡。直到第三次当送信人把“悔改”的儿子“泪眼”带去时，君王才公开宣布“赦免令”。

站在十字架下，基督徒喜极而泣，有三位发光的天使来向他问安，并分别为他做了三件事：宣布赦罪；换上新衣服；在额头打上印记并给他一卷书，吩咐他在路上看，等到了天城要在入口处交出来。这个情节在信仰中有很深刻的内涵，且在小说后面的情节中一再重复出现，直到基督徒来到天城门口也是先被要求交出凭证才被迎接进入的。但影片里并没有清楚表达这一点，虽然基督徒的衣服也被焕然一新，但更容易让人觉得只是因为旧衣服脏了。

原著中，基督徒得到的凭证是他被视为义人从而被接纳进入天城的根本原因，正如前文所说，人无法从律法的途径找到指望，也无法通过个人的修行努力来达成。保罗说“如今，上帝的义在律法以外已经显明出来”（罗马书3:21），“律法是我们训蒙的师傅，引我们到基督那里，使我们因信称义”（加拉太书3:24）。耶稣在十字架上流血代替人承担了罪的重负，祂从死里复活的大能，将罪和死的权势废去。因此若有人来寻求认识耶稣，并相信祂为罪人成就的救恩是真实有效的，就可以躲避上帝公义的审判而存留性命，因此这是信心的道路。这道路是上帝出于自己的怜悯主动为罪人提供并成全的，不是任何人的发明或功德，因此这是恩典的道路。所以当“无知”同样历尽艰难、踌躇满志地来到天城门口时，却因拿不出凭证被拒绝入内，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努力和好行为可以赢得上帝的喜悦，不必通过耶稣。而“小信”虽因遭遇抢劫而陷入沉痛的苦毒和抱怨中，但到末了仍有指望，因为凭证犹在。影片对这一情节的淡化有些遗憾。

离开艰难山后，基督徒继续一路向前，又遇见了各式各样的人物和情形。当他和新同伴从浮华城脱险并逃出后再次踏上前往天城的小路。因为道路崎岖不平，基督徒提议走旁边一条看起来平行但更平坦的大路，二人便愉快地达成了共识。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面没路了，才后悔不该抄捷径。正当两人准备原路返回时，天色大变，为了躲避风雨他们钻进一“小房子”。第二天雨停了，却发现自己在一只鞋子里，正被巨人提在手上。原来他们进了怀疑堡垒的地界，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叫“绝望”的巨人。这个“鞋房子”的细节改编为影片添了些趣味性，让人想起住在巨人抽屉里的格列弗。基督徒之所以落到这般田地是“耍小聪明”的后果，现在又掉进别人的鞋里，为整个事件增加了些滑稽和讽刺的意味。

巨人的妻子叫自卑，丑得叫人倒胃口，却总念叨“当初我妈警告我，让我不要嫁给你，我应该听她的，我这么漂亮，本来有很多巨人可以让我选，但我却没选……“，然后就是一通谩骂。巨人有一种病，发病的时候就会晕倒，原著中没有解释是什么病，但从影片中可以看出，每当听到妻子说自己笨或者一无是处的时候就会受刺激而发病，正契合了他“绝望巨人”的名字。

经过一路颠簸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个关口：死亡河。影片中基督徒过死亡河时遭遇亚玻伦攻击，他看到自己身边流出鲜血，后来交代说那是耶稣的血，正是因这血基督徒得以逃脱亚玻伦的攻击和永远沉沦的结局。这是对“代赎”这一教义的生动诠释，也是对原著的改编，只是需要避免一个误导：耶稣赎买的功效早在基督徒卸下重担的时刻就生效了，而非在此刻才生效。

死亡河是无人能够逃避的一段旅程，但对每个蒙拯救的基督徒而言，死亡不必然意味着一件坏事。弥尔顿在《失乐园》淋漓尽致阐述了堕落带给亚当的愁苦和悲哀，并将一直持续，直到上帝提供“死亡”作为补偿将其终止，然后“在正义的活力中苏醒过来，随天地焕然一新辞去旧身”，“对忠实的信徒而言，死亡乃生命大门”。

看完电影忍不住又读了一遍原著，不禁感慨班扬丰富的想象、精彩细密的思辨和深入浅出的高超技艺。心态也有了些变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讲道王子”司布真那么钟爱它，一生阅读超过100次。就如《格列夫游记》的作者所言：“与高谈阔论什么意志、理智、简单和复杂的思想相比，每读一章 < 天路历程 >，都可以得到更好的享受和更多的知识。”

很想看这部电影，所以今天晚上抽空就看了。

熄着灯，时不时感动到流泪。

这就是人生，在这条路上坚定的仰望上帝，靠着神去除自己的私意。我们总是容易靠着自己就掉入陷阱，充满恐惧，绝望，无助，自大，疲惫；当我们仰望，去朝向上帝，会发现，上帝才是爱，是希望，是力量，是我们随时的帮助，他未曾离开我们，也从未放弃我们，更没有责备我们，神是好牧人。